——为纪念沈尹默先生诞辰140周年而作
箫 风(浙江湖州)
沈尹默(1883—1971),初名君默,后更名为尹默,字中,号秋明。祖籍浙江省吴兴县竹墩村(现属湖州市南浔区)。因其祖父和父亲游宦陕西,1883年6月11日出生于陕西汉阴。沈尹默先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之一,是跨越新旧两个时代的文化巨匠。他既是20世纪中国书坛最杰出的书法大师,也是中国新诗的主要开拓者之一,是中国散文诗创作的开山鼻祖。因其晚年书名太盛,他对中国新诗(散文诗)的历史功绩被遮蔽了,研究者甚少。本文试图以沈尹默散文诗创作为切入点,结合当下散文诗创作的现状,提出一些粗浅见解,以期引起人们对沈尹默散文诗的关注和研究。
一、沈尹默散文诗的首创之功
始于1917年的新文学革命,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。其时正值而立之年的沈尹默,与李大钊、陈独秀、胡适、钱玄同、鲁迅等人,积极投身于这场新文学革命之中。沈尹默全力支持陈独秀等人发起的白话文运动,大张旗鼓地传播新思想,倡导新文学,提倡白话诗,并身体力行开始新诗写作。他以《月夜》《三弦》为代表的散文诗,开启了中国散文诗创作的先河
1917年底,沈尹默向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推荐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。原在上海的《新青年》杂志也随之迁到北京。自此,《新青年》“才真正成为全国性的著名期刊,并且直接开启了以普及推广白话文写作为第一目标的新文化运动”。沈尹默作为《新青年》“六大编委”之一,与陈独秀、李大钊、胡适、钱玄同、刘半农轮流主编。1918年1月5日出版的《新青年》第四卷第一期,发表了沈尹默和胡适、刘半农的9首白话诗,标志着白话新诗正式登上中国诗坛。其中沈尹默有3首:《鸽子》《人力车夫》《月夜》,均为散文诗,这是沈尹默散文诗创作的最早“尝试”。前两首与胡适同题,而艺术水平最高的是《月夜》,后被称为“中国第一首散文诗”。关于《月夜》这首诗,1922年8月初版的《新诗年选(一九一九年)》(北社编,亚东图书馆出版),在《月夜》诗后有署名“愚菴”(诗人康白情笔名)的评语:“这首诗大约作于 1917 年的冬天,在中国新诗史上,算是第一首散文诗。其妙处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。”后面附录的《一九一九年诗坛略记》中也说:“第一首散文诗而备具新诗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《月夜》。”上世纪三十年代,废名在《沈尹默的新诗》一文中说:“在第一次出现的新诗里,沈尹默氏有一首《月夜》,可谓很难得的作品了……这首诗不愧为新诗的第一首诗。” 胡适也高度评价《月夜》:“几百年来哪有这样的好诗!”(《谈新诗》)
这首脍炙人口、流传甚广的《月夜》仅有4行:“霜风呼呼的吹着,/月光明明的照着。/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,/却没有靠着。”短短的《月夜》,为什么会被称为“中国第一首散文诗(新诗)”呢?我认为,新诗之“新”,首先在于其精神和灵魂的新,就是其思想的现代性。《月夜》的文字质朴平白,韵律朗朗上口,体现了新诗之“新”,但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诗中蕴涵的“个性独立”精神。其诗眼和诗魂,就是最后那一句:“却没有靠着”。此诗写的是一个冬夜,北风呼啸,寒霜浓重,明月高照,冷气袭人。环境是清冷的,人物是孤寂的。身处这样的处境,诗人表现出独立不倚的坚强性格:面对严寒不妥协,面对孤独不退缩。陆耀东在《中国新诗史》中给予了充分肯定:《月夜》的“意境表现了一种独立、自主的精神,意象内涵五四时代‘人的文学’的特色”(《中国新诗史》第1卷,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年)。废名也认为:“这一首《月夜》确是新鲜而别致。不过他所谓‘散文诗’,我们可以心知其意,实在这里‘散文诗’三个字恐怕就是‘新诗的美德’。与《月夜》同刊的那一些新诗,正是不能有这个散文诗的美德,乃是旧诗的余音。”著名诗评家谢冕指出,此诗“是一首有别于旧诗的全新的诗”,不仅“与传统的意境绝缘”,也“打破了旧诗原有的格局和体式”(《中国新诗史略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)。可以说,《月夜》立意新鲜,意境优美,内涵蕴藉,的确备具了散文诗的基本素质,被称为“中国第一首散文诗”当之无愧。作为中国散文诗创作第一个吃螃蟹的人,沈尹默的首创之功,在中国散文诗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。
二、沈尹默散文诗的艺术特色
从1918年1月到1920年1月,沈尹默以很大的热情投入到新诗创作,先后在《新青年》上发表了 18首白话诗(大多为散文诗),这些新诗如一股清流激荡着民国文坛,在文学界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,奠定了他作为五四新文学运动先驱的历史地位,因此学界将他与胡适并称为中国新诗的开拓者。周作人评介新文学初期的诗人时曾说,只有沈尹默和刘半农“具有诗人的天分”。窃以为,沈尹默散文诗的艺术特色,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:
一是直面现实,立意深刻,在场感强。仔细研读我们不难发现,沈尹默的散文诗作品立意深刻,意象新颖,蕴涵丰富,他善于吸收中国传统诗歌的韵味而出以新意,对早期新诗特别是散文诗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。他的不少散文诗作品取材于现实生活,是时代的缩影和写照,其忧国忧民之情昭然纸上。比如,《人力车夫》第一次将笔触伸向劳苦大众,通过对“人力车夫”与“坐车人”的类比,寄托了诗人对劳动人民命运的同情与关怀;《鸽子》描写了三种鸽子的不同命运,反映出人间的不平和悲剧,引发出对人类不同命运的思考;《宰羊》通过对羊被宰时的情境描述、对宰羊人的心态陈述,表达了对社会不平等不公正现实的谴责。又如,《月夜》《雪》《赤裸裸》《白杨树》等,表达了对个性自由、人格独立的追求,体现了五四时期追求科学民主、平等博爱、人格自由的时代精神。尤其是《月夜》,通过借景抒情、托物言志,唤起自由思想和个性意识,表达出一种强烈的独立精神和自我意识,显示出“五四”前夕一代青年的个性觉醒。
二是诗情浓郁,形象鲜活,画面感强。沈尹默善于运用象征主义手法营造意境、塑造形象,通过精巧的艺术构思,将浓郁的诗情和蕴藉的哲思融为一体,用白话的形式创造出奇特而含蓄的意境,靠形象启迪而非抽象说理来表达思想内涵,避免了直白浅露,给作品平添了余香与回味。这种含蓄蕴藉的形象和意境,是散文诗最重要的美学特征之一。沈尹默的散文诗作品即是具备了这一美学特征的典范之作。尤其是《三弦》,是一首融情于景、融景于画的精心之作,其弦外之音的魅力历来令人激赏。《三弦》不写弹三弦的人,也不写弹的什么曲子,呈现读者面前的是一幅有层次有意境的图画。远景是一条如火的阳光直晒着的长街,街上“静悄悄少人行路;只有悠悠风来,吹动路旁杨树”;中景是一家“破大门里,半院子绿茸茸细草,都浮着闪闪的金光,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,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,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”;最引人注目的是近景: 通过作者的特写镜头,可以看见“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,双手抱着头,他不声不响。”此诗分三个自然段,写了三个场景,完全是散文式的写法,却处处可见诗的内核,可谓中国早期散文诗的典范之作,可与刘半农备受推崇的散文诗《晓》相媲美。茅盾在1937年曾指出:《三弦》“完全是散文的写式,然而读了只觉得是诗,比我们常见的分行写成长短一样的几行而且句末一字押韵的诗是更'诗些’的。”(《论初期的白话诗》,载《文学》第八卷第一期) 胡适论及此诗时说:“新体诗中也有用旧体诗词的章节方法来做的,最有功效的例子是沈尹默君的《三弦》”,“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,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。”(《谈新诗》)
三是语言质朴,韵味十足,节奏感强。诗是语言的艺术。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思想、反对旧思想,提倡白话诗、反对旧体诗,思想上的解放势必会伴随语言形式上的更新,因为一种新的语言形式更适合抒发新的思想内容。沈尹默的散文诗也是在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下诞生的。由于沈尹默有较深的家学渊源,谙熟旧体诗词,并善于吸取其精湛的艺术表现手法,尤其讲究意境的创造和比兴的运用,其诗的语言通俗晓畅,清新质朴,鲜活生动,读起来抑扬顿挫,颇有韵致,增强了诗的节奏感和音乐美。比如《月夜》,全诗只有四句,没有整齐的字数,没有工整的对仗,打破了旧体诗词的形式束缚,赋予诗歌以崭新的语言形式,其语言传神写意,含而不露,彰显了现代人追求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的境界,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。再如《三弦》《生机》《人力车夫》《公园里的“二月蓝”》等,虽都是白话散文诗,却借鉴了旧体诗词的表现手法,多运用双声叠韵来达到音节的和谐,实现了古典诗词的韵味和现代新诗的情致水乳交融,显示出诗人驾驭语言的非凡功力。正因为如此,这些散文诗也或多或少带有从旧诗词脱胎出来的痕迹,与散文诗初创时期其他诗人的作品一样,还缺乏一种卓然独立的艺术品格,直到鲁迅先生的《野草》横空出世,中国散文诗才真正臻于成熟。
综上所述,沈尹默的散文诗在以上三个维度上呈现出开创性的探索意义,对中国散文诗初创期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引领和示范作用。
三、沈尹默散文诗的当代启示
中国散文诗作为新诗的一个品种,几乎与分行新诗同时诞生于“五四”前夕。作为中国新诗的开拓者和中国散文诗的首创者,沈尹默的作品在中国散文诗发展史中具有开创性意义。深入研究和借鉴其创作思想、艺术手法,对当下散文诗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。
1、坚持诗性本质,强化散文诗的抒情性。抒情是诗歌的本质属性,而散文诗作为新诗的一种,当然也不能例外。郭沫若在谈到这点时曾说:“诗的本职专在抒情。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诗形,也不失为诗。例如近代的自由诗、散文诗……”(《论诗三札》之三)仔细研读沈尹默的散文诗作品就会发现,诗人十分善于缘情写景、因心造境,通过那些散文性的细节描写,来抒发自己的喜怒哀乐,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。比如《除夕》,写了诗人感受过年的心理历程,表达了诗人随着年龄增长、生活压力增大,逐渐体验到生活艰辛和求生不易的悲哀。再如《生机》,通过对早春景象的描写,诗人从寒风和残雪中看到了春风带来的生机,给读者传达出一种积极乐观的情绪。反观当下散文诗创作,一个突出问题就是“目中无人”。有些作者习惯于浅表性的客观描述和散文化的平铺直叙,没有把自己的情感融进去,忽视了个人真情实感的抒发,缺乏强烈的个性特征,导致作品“千人一面”的同质化现象严重。作为“诗之一体”的散文诗,本身就是一种主观性、心灵化很强的抒情文体,它可以调动一切手段,揭示心灵的秘密,传达生命的奥义,形象而细腻地表达对人类的关怀和问询。当然,强调散文诗的抒情性,也要防止“假抒情”、“滥抒情”的现象。
2、坚持关注现实,强化散文诗的在场性。沈尹默的散文诗很接地气,许多作品取材于现实生活,关注于民生疾苦。比如《人力车夫》《三弦》《鸽子》《宰羊》等,都是直面社会矛盾、人生痛点的作品,揭示了底层民众劳动的艰苦和求生的艰难,寄托了诗人对劳动人民命运的同情,体现了诗人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和民主、自由、平等、博爱的现代精神。反观当下散文诗创作,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一些作品回避现实,不接地气,没有在场感,缺乏应有的人文情怀和社会担当。诗人离不开时代,诗歌回避不了现实。无论是“诗言志”,还是“诗缘情”,都会与现实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散文诗不能脱离现实生活,更不能沉溺于“喃喃自语”。谢冕曾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缺乏社会担当,是当代诗人的痼疾。”耿林莽也多次强调:“关注现实民生,尤其是底层人民的疾苦,是作家的良知与社会责任感之所系。”他不但大力倡导,而且身体力行,创作了大量“为世界喊疼”的精品力作,为我们树立了典范。我感到,当前要提高散文诗创作质量,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强化散文诗的在场性,加大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度,努力在更多关注民生疾苦、深度反映现实生活上取得突破,表达出诗人悲天悯人的大感动、大情怀和大担当,真正肩负起一个诗人应有的文学良知和社会责任。
3、坚持小中见大,强化散文诗的思想性。思想的深度,决定作品的高度。相当于其他文学体裁来讲,散文诗的篇幅一般比较短小。如何做到“小中见大”,即以“小感触”表现“大世界”,让“小情绪”体现“大情怀”,这是决定散文诗创作质量的关键所在。沈尹默先生是深谙此道的,他十分注重在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,通过强化作品的思想性,来拓展作品的容量,提升作品的高度,以达到“见微知著”的效果。比如,他的《月夜》《三弦》《赤裸裸》《白杨树》等篇章,都是通过“以小见大”的艺术手法,于单纯之中见丰富,于方寸之内见精神,达到了一种意在言外、弦外有音的艺术效果。从当前散文诗创作的现状看,一些作者还没能从“小花小草”中跳出来,没能有效沟通“小宇宙”与“大社会”之间的审美契合,作品缺乏深刻的生命体验和应有的思想性。近年来,“我们”散文诗群的掌门人——周庆荣积极倡导“意义化写作”,他的散文诗作品在展现个人生存际遇和情感经验的同时,能够把个人的情绪升华为人生的情怀,让个人的体验跃升为众人的感动,“将理想的精神赋予清晰的现实指向”,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,读后能令人回味,给人启迪。比如他的《数字中国史》《沉默的砖头》,以及为戴卫画所题的系列散文诗《诗魂》《围夜而坐》等,都是既有血有肉、又有骨有魂之作,较好地回答了散文诗的审美性与思想性相统一的问题,很值得学习借鉴。
4、坚持中西融合,强化散文诗的现代性。散文诗是“五四”时期与新诗一起从西方引进的“舶来品”,本来就是一个现代性的文学新品种。无论是中国散文诗,还是外国散文诗,其传统的精髓都是现代性,若失去现代性就丢失了散文诗的“根”。沈尹默虽然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,他的作品从骨子里透露出中国古典诗学传统的影响,但他在创作上并不守旧,他的诗艺不是传统的比兴手法的运用,而是注重借鉴西方现代诗歌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,较好地做到了中西合璧,堪称中国新诗初创期继承和创新的典范。比如《月夜》《鸽子》《生机》《落叶》《白杨树》等等,都是用象征手法来抒写诗情的,诗意朦胧,耐人回味。著名诗评家孙玉石在《现代诗歌导读》中称赞沈诗“透露了萌芽形态的象征主义新诗诞生的信息”,把沈尹默列为中国象征派诗歌第一人。当代散文诗要实现“突破”和“超越”,应在贯通古今、融合中西上下功夫,既要注重传承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,特别是《野草》开创的中国散文诗传统,保持汉语诗歌艺术的一脉相承;又要善于借鉴西方现代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,尤其是作品中蕴含的现代意识,突出对人的关注和对人性的探索,努力在深度反映现实生活上取得新突破。只有这样,才能创作出既有民族特色又能沟通世界的优秀作品来,进一步彰显出中国散文诗的独特魅力。
责任编辑:阿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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